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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八日美國剛卸任的駐俄羅斯大使洪博培(Jon Huntsman Jr,曾任駐華大使)在《華爾街日報》評論版發表一篇文章,呼籲美國不要執著於對俄羅斯經濟制裁,因為真正受損的是美國企業。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發動經濟制裁是為了譴責俄羅斯於二零一四年入侵烏克蘭佔領克里米亞,而整篇評論一次都沒有提到克里米亞,等於承認了既成事實。去年俄羅斯重返歐洲議會已經傳遞出歐洲在淡化俄羅斯侵犯烏克蘭主權的信息;今年八月七國首長會議期間,美國總統特朗普及法國總統馬克龍先後提議接納俄羅斯回到以前的八國規模。明年經波羅的海通往德國的第二條俄羅斯天然氣管道將要開通,德國也急於經濟關係正常化。風向的變動,意味著這幾年來因受到西方排斥而轉向亞洲的俄羅斯外交政策勢將有變。
 
早在西方經濟制裁之前,俄羅斯認識到東亞經濟力量的崛起,目光轉向東方。二零一二年亞太經合峰會在海參崴舉行,做為東道主的俄羅斯高姿態地宣示俄羅斯在地緣政治、經濟上,都是亞洲的重要一員。此後每年召開遠東經濟論壇來做為招商引資的平台,然而五年來新增投資約九十億美元,外商僅佔二成,俄羅斯的經濟重心仍在烏拉山以東的歐洲部分。
 
莫斯科卡耐基研究中心主任特里寧(Dmitri Trenin)是一位很有影響力的政治外交學者,八月底他在《莫斯科時報》上發表了一篇受人矚目的文章,盤點俄國總統普京執政這二十年來外交政策上東西受挫的困局。將來普京或是繼任人要突圍,必須把美俄關係放在第一位,弱化與中國的接近。特里寧親西方的觀點和俄國外交部長拉夫羅夫相近,可窺見克里姆林宮決策層的思路。
 
一九九九年普京由葉利欽指定代行總統職位,次年正式當選總統,外交上延續前任的親西方政策,和美國站在同一邊。「九一一」恐怖襲擊紐約事件後,自告奮勇地援助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但是俄羅斯精英和民眾受了多年來反美宣傳的影響,基本不接受美國的領導地位。俄羅斯期望冷戰後歐盟國家會離開美國為首的大西洋圈,來加入其構想中從里斯本到海參崴的「大歐洲」獨立體系,結果遭到冷遇。這是第一個嚴重的誤判:俄羅斯不再輸出意識形態,所有行動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當它協助歐盟國家內的一些邊緣團體來對抗當權勢力,在國際上造成的形象是一個欲求與國家的實際地位和影響力不相稱的攪局者。
 
第二個嚴重失誤來自過時的國防安全觀。新世紀石油價格上揚,迅速充實了俄羅斯的國庫,也重新燃起蘇聯垮台後沉寂一段時間的強國心態。尤其是對昔日為了抗蘇聯成立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東擴,納入東歐及波羅的海三國,激起俄羅斯全國強烈的反應,觸動了外國入侵的創痛,尤其是上世紀德國納粹侵犯俄羅斯本土。歷史的教訓是要把敵人擋在離政治經濟中心越遠越好的地方,戰後受蘇聯控制的東歐國家形成東西對峙的緩衝帶。北約東擴的確削弱俄羅斯的戰略防線,但是現代武器的發展、洲際飛彈及載有飛彈的潛艇改變了攻守的客觀形勢。俄羅斯想阻擋北約東擴,不但沒有正面的效果,反而使北約的新成員國更團結,重新掀起俄羅斯是西方天生敵人的疑慮。特里寧檢討出的結論是,根深蒂固的歷史經驗阻擋了俄羅斯發展適合二十一世紀的戰略思維,導致一系列的外交政策上的失誤。
 
俄羅斯雖然經過蘇聯崩潰的痛楚,幸好能靠石油和天然氣賺大量外匯,迅速恢復到一個內政獨立、有拒抗外侵能力的國家。隨之而來的是精英們自信膨脹,舊日領導世界、獨步天下的雄心再起。這些人認為獨聯體幾個國家和周邊鄰邦多年的兄弟情誼是建立俄羅斯新權力中心的基礎,後來事實證明此類關係不可能發展成新形勢下的經濟、地緣政治和軍事的整合。前蘇聯加盟國並不認同俄羅斯的領導,就連俄化最深的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都無意與俄羅斯聯手建立新秩序。莫斯科深信有深邃文化紐帶的烏克蘭會擁護俄羅斯牽頭的歐亞整合計劃,可是烏克蘭精英們想法不然,從基輔獨立廣場事件,發展到俄羅斯支持東烏克蘭的動亂,演變到出兵佔領克里米亞,破壞了原先兩國的正常關係,烏克蘭將長期是一個對俄羅斯充滿敵意的鄰國。
 
俄羅斯在部署歐亞策略上並不明智。與印度的關係自從蘇聯解體,就停留在死水一潭的狀況,俄中關係拉近,更增強了與印度的疏離。雖然普京下了大功夫與日本接近,卻無法簽訂和平條約。特里寧認為俄羅斯必須加強和印度及日本的關係,來沖淡對中國的依賴。
 
「資源的詛咒」是一個經濟政治學的概念。自然資源帶來的財富經常使一個國家依賴稟賦,任意揮霍,不思進取。俄羅斯的寡頭侵吞資源,生活奢靡,國家的一些面子工程遭到外部揶揄,但大體來說,普京時代還清外債,財政保守,即使在西方經濟制裁下,不至於捉襟見肘,可圈可點。美國在冷戰結束後,設想俄羅斯會跟隨二戰後日本、德國的例子,俯首貼耳地聽從美國領導拼經濟,改善人民生活,可是很快的發覺俄羅斯領導世界的慾望難以馴服。若是沒有石油帶來的暴富,俄羅斯或許不會急著向美國叫板,謀求營造自己設想的世界秩序。忙了一場,缺少附和的國家,卻警惕了西方,招來了北約東擴的圍堵。能源財富對俄羅斯而言,可說是「福兮禍所伏」。
 
普京二零零一年在德國議會演講,闡明俄羅斯選擇融入歐洲、接受歐洲準則,然而後來冒大不韙佔領克里米亞,在西方制裁下轉向亞洲,將來又可能在西方鬆綁下回到西方,折騰不停。特里寧在另一篇關於歐洲關係的文章中寫道,俄羅斯已放棄把歐洲看成彼得大帝以來的模仿對象,「大歐洲」設想看似海市蜃樓,因為歐洲國家的領導人缺乏魄力來改變美國獨霸全球的格局,從而感嘆道:「歐洲已無戴高樂!」他相信俄羅斯位於東亞、中亞、歐洲、中東、美國之間,沒有必要向歐洲、美國或中國任何一方傾斜。俄羅斯外交政策首要是把俄美關係搞好,要警覺中美各種衝突給全局帶來的影響。
 
特里寧把俄羅斯外交失誤最終歸咎於俄羅斯權力體系,蘇聯解體後建立的是傳統的權威政治,卻無法形成一個以國家利益為重的精英階層。這些人過於追逐物質享樂,把自己的企業的利益放在國家之上,與國內民眾脫節,沒有道德責任的觀念,與沙俄和蘇聯時期的以國家為己任的精英不同。缺乏奮鬥的目標是俄羅斯國家長遠的弱點,反映在外交政策上是不自量力,目光短淺,而一個立足世界的大國需要清晰的目標和一個全方位的戰略。他針砭俄羅斯時弊指出的反美霸權、追求多極世界的徒勞,以及執著緩衝國的過時戰略思維,對中國來說,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文章將刊于《亞洲週刊》2019年11月17日 第33卷 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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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

周乃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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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台湾大学政治系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博士,职业生涯一半在高校误人子弟,另一半从事所谓“历史初稿”的新闻采写,主要领域为财经新闻,曾任职路透社纽约分社及上海分社,亦曾担任过香港南华早报驻北京特派员。著有《国际财经新闻知识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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