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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化解问题的良策,正是埋下未来更棘手问题的种子

 

美国股票市场上最惊心动魄的“黑色星期一”距今整整25年。1987年10月19日,道琼斯股指大跌508点(相当于22.6%)。此后几次市场暴跌,包括“9·11”之后的恐慌,都没有到达那个程度。

尽管这些年来崩盘的原因被反复争论,却都无法解释当年疯狂的抛售。市场上普遍能接受的原因是,那年的前八个月,股市涨了接近43%,炒家逢涨就加码,后来排山倒海的“狂泻”是蓄势已久的集中回调。

上世纪八十年代, 里根上台后,美国奉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监管松绑,大幅减税,相信市场能解决一切的问题。股市从1982年开始就节节上升,同时期美国财政赤字和外贸逆差不断恶化,以债养债,通胀抬头,公司的盈利远远落后于经济的增长,到1987年,很多人认为股市严重超买(Overbought,指资产的价格升至基本面因素无法支持的水平),势必要回调,那时候一般认为回调的幅度应该在150到200 点。

美国九月公布前一个月份外贸逆差数据,比预期恶劣。政府为了平衡外贸,众议院有限制进口法案的倡议,另外就是向出口竞争对手德国施压,以币值来增加美国出口商品的竞争力。财长贝克在电视上扬言如果马克不升值,美国就贬值美元,后果可能导致多国货币贬值竞赛。这种贸易战一触即发的可能性给市场蒙上阴影。

那个年代通过发行垃圾债券来从事收购兼并,这就是影片《华尔街》第一集《贪婪有理》的时代背景。收购之后,债台高筑的公司势必要裁员或分拆出售部分产业。被裁的不乏中高层的经理人,这些人为了保护自己的饭碗,想借政府力量来釜底抽薪,用征税的方式增加兼并的成本,减少兼并的威胁。1987年年中,开始有传闻称众议院要立法在垃圾债券的利息上征税。市场上那些本来被炒得很火的收购对象,立即下跌。10月14日那天,市场又传出一种猜测,认为政府在收购所获暴利上也将征税。于是道指当天下跌96点,次日又跌了58点。周五恰好是期权到期日,市场波动加剧,当天道指又跌了108点,刷新跌幅纪录。

当时我在路透社跑财经新闻,一周下来跌得那么惨,有不少分析师认为下周开盘会反弹,也就是所谓“死猫反弹”(Dead cat bounce), 意思是即使市场没有生命,但是从那么高处跌下来,物理作用也会跳一下。而且周五收低有些巧合的因素,那天伦敦市场因百年一遇的大风雨停市,一部分交易量转到纽约,加剧了跌势。但是也有不少分析师从技术图表看到,劲头势不可挡,不但继续走低,而且是以跳水的速度向底部窜。路透社美洲编辑部做了周末加班的部署,在东京周一开盘时间,也就是美国时间周日下午7时,盯住亚洲和欧洲市场的情况。这种加班通常是找单身同事,不打扰像我这样有家的人与家人共度周末。

所以周日那早,我骑着新买的10速自行车出去体验爬坡换速的技巧,出门不多久,看到路上有障碍物,一刹车就摔在了路上,牙齿由下唇穿出,立刻一脸是血。勉强扶着车回到家中,由家人送到医院敷药,无大碍。值班的医师调侃说:“这种意外通常发生在小孩儿身上,怎么你这个当家长的倒跑来看小儿科?”当时下半边脸已肿,支支吾吾讲不清话,家人打电话向值班编辑为周一请假。

“黑色星期一”那天,我吃了止痛药,多睡了一会儿。下午女儿放学回家,一进门就说,“今天股市跌了500多点!”我一笑置之,“别以为我没上班,就乱忽悠我,你知道500点是什么概念?”她看我不相信,急着说老师都在讲这件事,不会是假的。我打开收音机一听,果真每个台都在报道这条大新闻。

周二一早去上班,我在路上赶快买了一份华尔街日报,大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崩盘”(crash),这词只在1929年大恐慌前的狂跌用过,多年来是财经记者非常忌讳的字眼。但从跌幅看,用词的确不为过,当年的跌幅不过是12.8%,比起“黑色星期一”的22.6%差远了。在火车上有些人交头接耳低声谈到昨日的股市,不能相信所发生的事。后来研究机构估计那次股灾平均蒸发了每个家庭约六年的储蓄。

到了编辑部,加夜班的同事不放过拿我开涮的机会,“你摔得鼻青脸肿,比起股市还是强得多。”1929年10月29日股市崩盘后,在金融街高楼窗边的人影,瞬间往下一跳,几乎成了那时候标志性的符号。不过这些出自好莱坞的想象提醒了建筑师,现代高楼的玻璃窗都已经打不开。所以到了1987年,跳楼不再是轻生的首选。布鲁克林桥上好像也没人投河。比较大的隔夜新闻是纽交所的一家做市商头寸短缺,卖给了美林证券。

周二市场开高,立刻听到一片掌声,但没多久,一些大盘股陆续停盘,这些构成标普500 指数的公司一没有了报价,就无法算出指数,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股指期货就无法交易。市场又回到愁云笼罩。

银行不敢贷款,做市商和一些证券行遭遇融资的困难。到了中午,交易几乎完全停止,路透终端机屏幕上的数字一动不动,一位同事说:这是市场的心电图啊,怎么这家伙死啦?

美联储有鉴于1929年的银行危机,立刻增加流动性,大公司回购自己的股票来托市,市场开始稳住,总算以微涨收盘,这一天后来被称为“恐怖的星期二”(Terrible Tuesday),真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回想起来相当危险,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可能发生。

格林斯潘那时刚被任命美联储主席,他在回忆录里说,那时他也不知道市场为什么如此疯狂,打开龙头大量放水的确灭了火,他在位18年反复使用这个法宝,尤其在“9·11”之后,为了避免美国经济陷入长期衰退,一再降息,流动性泛滥终于导致了2007年至2008年的金融危机。格林斯潘当年处理危机有方,赢得一致赞赏,并且证明了自由主义市场经济自我修正的优越性。其实,若不是政府插手救市,那里还有市场?

在1987年股灾发生的那段时间,被市场洗劫的人成为可疑的恐怖分子。迈阿密有位美林的客户,绝望之下,开枪击毙客户经理后自尽。纽约多家证券行增加了保安,在一个允许携带枪支的国家,要是动真格,是很可怕的。

外国股市担心美国的衰退带来的经济影响。当时,美国的经济还是“火车头”,能带动全球经济增长。美国降低利率,刺激消费,压低美元汇率,果真就给经济注入活力,复苏迅速。到了1987年底,道指基本回到年初的水平。不过要回到崩盘前的高点还要等两年。

在低利率的驱动下,公司兼并又重新抬头,一年后就有当时创历史记录价值2.5亿美元的杠杆收购RJR Nabisco食品烟草公司。

公众寻找股市狂跌的原因,箭头指向了电脑操作的程式交易,用来对冲风险。机构方为了保护投资组合,就做空标准普尔指数期货,也就是如果市场下跌,做空期货的利润可以抵消组合的损失;作为对手方期货买家的操盘者必须在现货市场卖出相应的股票来对冲,于是成了互为因果,加剧跌幅。后来美证监会出台规则“80A”,所谓拉闸限电,来平抑市场波动,是否有效,一直争议不断。

现在光速度的交易取代了人们的智慧和常识。2010年5月6日的闪电崩盘,今年8月奈特资本(Knight Capital)在几分钟损失了4.4亿美元,美国监管机构至今未有任何行动。

在狂泻的市场,总有少数人因看准趋势发了财。图德·琼斯是做空的炒家,普莱克特是研究艾略特波浪理论闻名的技术分析师,两人不约而同看出当时市场的估值高过1929年。如今普莱克特还是笃信艾略特波浪理论,照他的分析,目前的市场估值比2008年金融危机前夕还高,大有回调的可能性。

市场投资者最关心的是1987年股灾还会再发生吗?1987年只要降息就解决了融资。现在利息低到零,供应大量的流动性无法解决问题。如何能从膨胀资产价格挤泡沫,回到实体经济的增长,要比打开龙头放水难得多。

在1987年那几周我见识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只涨不跌的市场,泡沫总有一天会破灭。对市场法力无边的信仰无视了长期财政赤字和外贸逆差基本面的恶化,加上对刚刚兴起金融衍生工具使用的大意以及政府官员的信口开河,都可能导致灾难。当时美国财长贝克狂言要单边贬值美元,引起欧盟主席德洛传神的批评:“一个纵火狂的救火员”和“坐在火山边上,没有必要擦火柴。”

现在美国财长盖特纳不断提到中国是货币操纵国,但大国无戏言,在全球化更深入的时代,美国官员们应该汲取以前的教训。

 

(作者为前路透社驻纽约资深财经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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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

周乃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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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台湾大学政治系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博士,职业生涯一半在高校误人子弟,另一半从事所谓“历史初稿”的新闻采写,主要领域为财经新闻,曾任职路透社纽约分社及上海分社,亦曾担任过香港南华早报驻北京特派员。著有《国际财经新闻知识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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