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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车站与一座城市

 

周乃蓤

 

今年是纽约中央火车站启用100 周年。

2月2日的庆祝好不热闹,在气势非凡的大厅里,光线由高窗穿入,投射到大理石的地面,殿堂般的庄严神秘令人敬畏。

大厅中央屹立着我最熟悉不过的四面报时的圆钟。久违了!

我在纽约生活20多年,亲历中央车站从衰败到华丽再现,成为纽约市标致性建筑,也见证了一座车站与一座城市的亲密关系。

    落座在曼哈顿42街和公园大道的这座车站,在一个半世纪前是几条铁路的终点站,还并不是纽约市地理上的中央。二十世纪初需要重建时,都市的发展将这块地纳入纽约的中心地带。那时,露天轨道已经埋入地下,火车于是便由隧道进出。

    在同一时期,美国的铁路发展到了高峰,纵横东南西北。纽约位居东岸交通枢纽,又有港口航运之便,在铁路的帮助下,迅速发展成全球的大都市,淳美19世纪初的伦敦。

在上世纪的“镀金时代”,中央车站的确有炫富意图。

中央车站的建造者、铁路大亨范得比尔特就说过,“到达纽约要有进入殿堂的感觉,不能像走入一处小棚屋。”

修建中央车站用了十年的时间,当时造价8千万美元,结合20世纪初科技和建筑构思的特征,在设计中同时兼顾了感官优美:大理石地板和楼梯、吊灯、雕塑、巨大的玻璃窗,不逊于欧洲皇宫殿堂。

这是是世界上最豪华的火车站,而且非常实用,即便整个施工期间,旧车站照常运行,实属难能可贵。

可是铁路的黄金时代不长。二战之后,飞机和汽车成了主要交通工具,火车站成了落后的标志。但车站附近地价寸土寸金,成为开发商觊觎的肥肉,似乎无法逃离被拆的厄运。开发商拟好各种方案要建写字楼、建酒店。车站靠近公园大道的一边平地而起一座泛美大厦,大厦楼顶建有停降直升机的机坪。这好像不时提醒人们,世界已经到了航空时代,铁路迟早成为历史的遗迹。后来泛美航空公司破产,更名为大都会人寿大厦。

在上世纪80年代,中央火车站是三条郊区通勤线路的终点站。火车北上南下,从波士顿经过纽约到达费城和华盛顿最繁忙的“东岸走廊”铁道路线经过西边的第七大道和34街的宾夕法尼亚车站,简称“宾站”。

宾站按照古罗马风格设计,内厅比中央车站还大,也是美奂美轮。1960年代,宾站被拆除改造,地上面变成毫无美感商业运动娱乐场所的“麦迪逊广场花园”,地下还是车站。但有人说感觉上,以前进入纽约如同神仙,后来简直像老鼠一样从地洞里钻进钻出。

也许是纽约人痛心新古典主义建筑的老宾站的消失,由前总统肯尼迪夫人牵头,一群社会贤达发起保护城市标志性建筑的不懈努力。他们与铁路公司和开发商打官司,一直告到最高法院,最终在1978年胜诉,保留下了中央车站这座建筑。

八十年代的中央车站很破旧,不但玻璃窗被油烟熏得灰蒙蒙,天花板上原有的星座图也是黑乎乎,几乎辨认不出来。

那时美林证券行在大厅设了一个小亭子,散发一些理财广告。有位市场分析师告诉我说,那个小亭子落座在天牛星座正下方,我伸着脖子看了好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星座。更有碍观瞻的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长期居住在地道里,还有些精神恍惚男男女女整天拎着购物纸袋,目光呆滞、衣衫邋遢地在偌大的车站里徘徊。因为要尊重这些人的自由选择权,只要他们对公众不造成危害,就不能把他们硬性送进收容所。中央车站就成了脏乱的代名词。大规模的彻底修缮要等到八十年代末,铁路公司发行了5亿债券,聚集专家制定计划,由内而外,一点一点的把尘垢除掉,显现出华丽的原貌。

在中央车站串流不息的人群,主要是上班族。人们一早从北边郊区进城,迈着大步。下火车后,人群从几个大门出站,或在站内换乘地铁,熙熙攘攘,然而巨大的中央大厅,几乎没有人撞人的事发生。人们惯于快走,下意识避开迎面而来的人。那个高度125英尺(38米)的大厅,相当12层楼的空间,发挥着调剂地上拥挤的感觉,让大厅内几乎没有什么噪音。我们不得不感谢上世纪初建筑师的远见。1913年中央或者站刚建成时,每天有7万5千人次进出,100年后的今天已经是75万人次,但秩序依然。

每天下午4点半以后,人潮开始反向流动。赶车的人群,拖着疲惫之身,奔赴回家的列车。

中央车站有44个月台,上下两层,早晚高峰时段,平均每分钟就有一辆火车进出站。大厅中央询问处上的四面钟告诉乘客是否要加快脚步赶车。列车长为了那些赶车迟到的乘客,通常会多等一两分钟才发,。所以钟面上明明已经到点,我还是不死心,要碰碰运气,于是横冲直闯,奔向月台,到了空洞的月台上,火车正在缓缓出站,车位的红灯逐渐消失在黑暗的地道里,心里失落,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委屈。尤其在过了高峰时段晚上8点后,每小时只有一班车,这就意味着我要在没有座椅的大厅里站着等待下班车。那时车站内的餐饮店也多半是外卖,不提供座椅,我只好在报摊多转几圈,打发寂寥时间。

有一位居住在纽约市区的朋友在中央车站候车,站在通向二楼的大理石楼梯上凭栏俯视大厅,看到人流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移动。他说优美富有旋律,像个芭蕾舞剧台。我听了很感动,也很惭愧,同样是等车,有些人能利用逗留的时间,细致观察到尘世动感之美,而我只会自哀自怜,这也许是城里人和城外人心态不同。中央车站对我说来是座城阙,进出纽约城必经之处,是我公私生活的分界点。我乘坐的那条线,出了曼哈顿,沿着赫得逊河北上,一旦顺利坐上车,就可以看书、听音乐、打盹。夏天昼长,还会看到落日晚霞,中央车站和在暮色中隐去的纽约市,只是提醒我明天还要上班。

九十年代,中央车站大翻修时,车站里有一角落展示老照片和修缮计划,20世纪初的纽约被呈现在我的眼前,逐渐体会到这个公共空间承载的都市与个人的记忆。

中央车站地上有效的运行,有赖于地下几层的火车维修中心、发电机、仓库等等说不出名堂来的机关设备。复杂的隧道除了适合拍摄紧张追逐的电影镜头,的确有不少轶闻。这里有一个隐秘的车道,专为了富人乘坐专车进站,直接经密梯上华尔道夫酒店。罗斯福总统也曾经用这条通道出入,来掩盖他日益瘫痪的双腿。

肯尼迪总统遗孀杰奎琳为抢救保存中央车站做出了巨大贡献,她在第二任丈夫希腊船王去世后,从欧洲返回纽约定居,从事编辑图书与公益活动。许多美国人对她再婚波有微词,但她在肯尼迪总统遇刺后,保持的镇定和尊严,曾给全国上下很大的鼓舞。她的号召力相当强大,中央火车站有了像她这样的贵人相助,命运就不同了。她于1994年过世,未能见到中央火车站完全修复的面貌,车站里设置铜牌纪念她的贡献。

   我有的时候猜测杰奎琳对中央火车站的感情可能来自她在华莎女子学院读书的时候,因为如果周末和假期进城,势必要经过中央车站这扇大门,不难想象一位不到20岁的淑女,穿过如同殿堂的中央车站进入五光十色、充满诱惑的繁华都市时的感受。至今,赫得逊线上可以常看到华莎学院(后改为男女合校)的学生乘火车进城,那些青春的面孔不由总使我想到这位气质优雅的美国第一夫人。

    纽约人为了100年的建筑竭心尽力去保存,北京有那么多值得保存的建筑和历史记忆,要是我们的名人贵妇们能出来振臂一呼该多好!要是名流富豪能把精力用在这上,国人对他们的印象恐怕自然亲切、尊重得多。

中央车站翻修的工程,无异于维修欧洲千年大教堂,是很细致的手工活,最新的科技帮不上什么忙。据说,为了置换大理石地,需要挖罄一个意大利石材矿,光是清洗穹窿顶就花了100万美元。这之后,车站外屋檐上古希腊神话中代表运输和商业神像的雕塑,得以在阳光下,重现金碧辉煌。 

这些让人想到20世纪初的镀金时代修筑中央火车站的炫富。对比之下,90年代,柏林围墙的倒塌和苏联解体令美国人陶醉于“胜利主义”(triumphalism), 甚至大言“历史终结”。我常想,如果历史重演的话,这踌躇志满是否会带来镀金时代终极后的失落?当然这时候,没有人会料到2001年的9·11事件给美国带来的改变。

纽约是座纵向拔高的城市,一般人习惯不是往远看,而是仰起头来望上看。

在手脚架拆除后,中央车站候车厅顶部天花板呈现了原来的面貌。苍穹是宋瓷的青绿釉色,上面有描金的星座,嵌着60多个小电灯,像闪烁的小星星。人类自古以来对上天的向往是跨越文化的。

中央火车站的公共空间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人,展现开放宽容的气度。我由衷的祝愿,沧桑的中央车站,面向未来,百年不变!

 删减版载于《财经国家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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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

周乃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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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台湾大学政治系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博士,职业生涯一半在高校误人子弟,另一半从事所谓“历史初稿”的新闻采写,主要领域为财经新闻,曾任职路透社纽约分社及上海分社,亦曾担任过香港南华早报驻北京特派员。著有《国际财经新闻知识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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