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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影星德帕迪约放弃法籍,成为俄罗斯公民,引发举国热议。
2012年上台的社会党奥朗德政府欲向年收入100万欧元以上的法国富人征收高达75%的所得税,使得高收入群体惴惴不安,纷纷想移民。后来法国宪法资议会发表意见,指出这是一种不合常理、类似“掠夺”的横征暴敛,涉嫌违宪。
然而,公众对德帕迪约愤然弃籍的行动,反应却相当复杂。在全球化的时代,国籍意义何在?在经济利益面前,感情和文化认同,到底还算不算一回事?
国际明星、运动员和富豪们,找低税国家栖身,相当平常。就像世界上许多船只在巴拿马注册一样,只是为了经济利益挂着“方便旗”(flag of convenience)。同样,富人揣着哪国护照都无所谓。德帕迪约在靠近法国的比利时边境买了房,准备入籍。在他之前,卖LV箱包的法国首富阿诺德也试图成为比利时人,然而比国入籍要经过国会通过,那些国会议员不买账,居然否决了他的申请。法国总理悻悻地批评为了逃税弃籍的法国人“犯病”,也把德帕迪约一起骂进去了。
俄罗斯是不实行累进税率的国家,个人所得税率最高税率是13%。普京总统抓住机会,邀请德帕迪约入籍。有他的一纸行政命令,俄罗斯迅速发放他一本护照,俄罗斯联邦中的摩尔多瓦共和国还聘请他担任文化部长。德帕迪约就这么样成了俄罗斯人。
弃籍是德帕迪约的个人选择,可是这位大明星不是普通的法国人,是名公众人物,多年来代表了整个法国的电影业,无人能出其右。民调显示,受访者中谴责他的占多数,但有话语权的文化精英、演艺界名人几乎都站在他那一边,代表工商利益的在野党人也趁机借德帕迪约高调弃籍批评执政的社会党。即使中产阶级也认为政府做得太过火了,因为要是富人都跑光了,那么更大的赋税就会落在他们身上。
攻击德帕迪约的人说为了不交税而改变国籍是叛逃,尤其是法国政府历年来投入大量的财力支持电影事业,造就了他的国际名声,所以才可能年收入超过百万欧元,此刻弃籍实在太忘恩负义了,国家应该勒令他付出一笔“弃籍费”后再走人。更有人认为,这种弃籍会带来“外部的负面性”,也就是名人高调地从祖国分离出去,会造成群体的焦虑,导致国家社会的解体。有家周刊以德帕迪约已故作为封面,生卒年为1948~2013。不过这种做法引起公众强烈的不满,媒体哪里有判死刑的权力?不同意那个人的观点,就说那个人死了,未免太猖狂了。
在人权至上的法国,自由派文化精英们把选择国籍当作人权的一部分,认为个人不属于国家。为寻求避税而转变国籍,理由也许不够崇高,但不能因此在本质上否定,人人拥有选择国籍的自由。这么一来,辩论就变得很复杂。比较务实的观点是,国家要成为一个自愿留在境内的公民组成,政府就必须要减少浪费,很负责地运用税收,提高国民生活质量,才会留得住能为国家社会做出贡献的人。这么看来,某些人的弃籍行动可以起到正面的作用,警示政府要负责、要透明、更要善待富人,因为这些富人到哪里都受欢迎,而那些普通老百姓才需要政府以收税的公权力,行使二次收入分配。
德帕迪约扮演的角色经常是身心受伤、社会边缘的人,而这次右派居然围绕着他,组成联合反对社会党劫富济贫政策的大联盟,具有很大的讽刺。左翼知识分子指出,新自由主义的危机造成过度个人主义,各自为己,成了合理合法,富人用弃籍来寻求利益最大化,是一种“无政府资本主义”;而平等、团结、分配等价值观成了过时、陈旧、疲惫的理念。这是举国价值观的迷失与悲哀。
法国人,无论哪一派,照镜子看看自己,不可避免地发现各种病态。
然而文化产业到底是精神产品,法国没有了德帕迪约是个损失,德帕迪约没有了法国损失更大。今年64岁的他,一赌气,自我流放到俄罗斯,显然是脑袋发热,没把未来想清楚。社会党人说这次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现实生活角色,非常矫情虚假,是一部失败的戏。还有人说这从一出西欧式的闹剧,突如其来变成了俄国文学悲剧。
俄罗斯对境外人民赠送护照曾经遭受西方国家谴责。俄政府曾向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地区人民发放俄罗斯护照,作为地缘政治的棋子。当然,德帕迪约的护照不会成为未来战争的伏笔,他每年将为俄罗斯国库贡献13%的个人所得税。此外,俄罗斯在公关上,获益有限。自从2008年金融危机冲击俄罗斯经济,资本外逃现象严重,2011年高达800亿美元,2012年稍有改善,但是还有570亿美元流出国境。德帕迪约作为避税公民,大概起不了带头作用,吸引其他国家富人争取俄罗斯护照。
德帕迪约入籍也不可能改变俄罗斯人对外国移民的歧视和恐惧。
俄罗斯有非常严重的人口问题,从1992年起人口呈现负增长,尤其是劳动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逐年下降。为了填补这个缺口,据世界银行2010年统计,俄罗斯有1250万合法与非法外劳,而愿意留下来的很少,回国比率为88%,比起德国的32%,法国的25%和美国的6%,相差非常悬殊。
俄国人本来对德帕迪约有些好感,尤其是那些崇尚法国文化的精英们,认为他喜欢喝伏特加酒、曾经饰演过尼古拉二世家族信任的拉斯普金神甫,有些俄国人的气质,他丧子的悲剧也引起不少同情,然而入籍俄罗斯这件事,给人机会主义者的印象,有这么一位新同胞,也不怎么光彩。德帕迪约在莫斯科近郊买了一栋“木格楞”(老式俄式建筑),做出要扎根定居的姿态,看来投靠普京,除了换来一个地区文化部长虚衔之外,未来的日子可能不好过。
德帕迪约最近这些年虽然钱赚得多,可是个人生活一直在走下坡路。他年轻时诚然也不是英俊帅哥,至少是意气风发,有股牛劲;这几年,酗酒痴肥,表情迟钝,不忍一睹。他的家庭很不幸福,尤其父子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张,德帕迪约的儿子在电影界正崭露头角时,骑摩托车发生意外后,经过十几次手术,不得不把一条腿切除,2008年又因肺炎感染过世,年仅37岁。小德帕迪约在自传中,毫无遮拦地批评他那位大名鼎鼎的老爸为了赚钱,经常演那些不适合自己的低级片,糟蹋自己的才华,更一语道破老德帕迪约个性上的矛盾:“他在和命运斗争,同时又在逃离。”
法国著名专栏作家阿塔里显然不赞同弃籍,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很同情德帕迪约的处境。他说德帕迪约是个不受羁绊、热爱自由的人,自认为是世界公民,所以国籍对他说来没有很大的意义。然而他有很强的自尊心,说他“犯病”是很大的侮辱。身为一名艺术家,他感受到的喜乐哀怒经常是刻骨铭心的。他的状况反映了很多人对现状存在的不满:富人因为仇富气氛而郁闷,穷人怕失业而焦虑,大家都想从这个困局中脱出,但是大多数人只会空想,不可能付诸行动,而德帕迪约想到就做到。他没有耐心等候,没有心计,作为一个演员,他很快入戏,有时分不开现实和虚拟,但社会不该把他推向自我毁灭。
阿塔里呼吁大众对一位艺术家的行为,多些宽容与谅解。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演员极度不信任。认为演员总是在演戏,永远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自己。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是非理性的。要是观众、演员和局外人都把真感情搅入其中,那么就会演变成一种暴民乱象。在一个充满功利浮躁的社会里,阿塔里希望读者了解德帕迪约在同一时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且他扮演得惟妙惟肖,使观众认为是真的,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什么是做戏、什么是现实生活。
德帕迪约在银幕下的行为,经常是个傻冒,这和他十五岁辍学,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有关。对一个公众人物而言,赞誉也好,诋毁也好,他最怕的是从公众的视野消失。一赌气成为俄罗斯人,也许是飞蛾扑火,也许在“木格楞”中倾听森林的叹息,他会找到平静。
德帕迪约曾经演过一部名叫《绿卡》的喜剧片,故事是为了拿绿卡而假结婚、发展成真恋爱。俄罗斯是不是他的归宿,我们怎么晓得?这个剧本还没写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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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蓤

周乃蓤

146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周乃蓤,台湾大学政治系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博士,职业生涯一半在高校误人子弟,另一半从事所谓“历史初稿”的新闻采写,主要领域为财经新闻,曾任职路透社纽约分社及上海分社,亦曾担任过香港南华早报驻北京特派员。著有《国际财经新闻知识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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